·龙城议兵
皮帐内,牛油灯昏黄的火光与冰河折射的冷光交织。
老酋长段末柸仰卧在狼皮褥上,胸前裹伤的麻布渗出暗红血渍。十四岁的幼妹段容薇蜷缩在帐角,死死攥着姐姐段容徽的衣带抽噎。
段容徽跪坐在父亲身侧,手中的药碗升起苦涩的雾气,她小心地将汤药一勺勺喂入父亲口中,眼中噙着泪却强忍着不让落下。
慕容霸掀帘而入,单膝跪在榻前,声音带着压抑的急切:“两日前得段公传书,星夜兼程而来,终究…迟了。”
炉火摇曳,将段末柸灰败的面容映得晦暗不明。老人突然收紧的手指扣住慕容霸的腕甲,枯瘦的手背上血管根根凸起——这是久经沙场者最后的力道。
“小子。。。“喉间翻滚着血沫的声响,却字字如凿,“你母亲…兰淑仪…”他瞳孔涣散,仿佛透过眼前人看着遥远的过去,“我姑母家的…掌上明珠…总追着喊‘柸阿兄‘…”
鲜血从嘴角蜿蜒而下。段末柸扯动嘴角,面露苦笑:“段部儿郎…以后可助你踏平宇文部。但容徽…”他浑浊的瞳孔突然清明一瞬,“她性子烈…你定要…善待于她…”
慕容霸将刀鞘**地面,单膝跪地行鲜卑大礼:“段伯父放心,小侄定以燕国社稷为誓,护容徽周全!”
段容徽终于崩溃大哭,她扑在父亲胸前:“阿父,我带族人杀到鹿鸣涧为你报仇…”
小段荣薇在一边泣不成声。
老人最后一次抚过女儿发顶:“傻。。。丫头。。。”他望着帐顶垂落的残破狼旗,“我是不行了…段部亡于我手…就把我这罪人埋在这河边吧…我无颜再…”
喉头最后半句呢喃,随冰河朔风消散在帐外萨满的鹰笛声里。
“阿父!”在段氏姐妹的哭喊声中,帐顶盘旋的寒鸦惊起,黑色羽影掠过苍白的冰河。
三日后,段部残军抵达龙城南门。慕容皝率百官出迎,却见慕容霸未穿凯旋红袍,反披麻戴孝。段容徽姐妹白衣赤足,扶灵缓行。棺中无尸,仅置段部族长段末柸的断刀与染血战旗。
燕王慕容皝的青铜王座在晨光中泛着冷意,阶下文武的笏板如剑戟林立。
长史王寓的紫袍被冷汗浸透,正指着辽东沙盘高声道:“宇文部如今内乱频仍,正宜雷霆击之!若转攻高句丽,岂非舍近求远?”他手中的玉笏几乎戳到沙盘上宇文部的狼头标记,震得代表赵国援军的檀木棋子簌簌摇晃。
镇北将军慕容军突然掷出腰间佩刀,刀柄重重砸在沙盘南道:“高句丽立国四百年,丸都城三重瓮墙固若金汤!某愿立军令状,五千精骑即可荡平宇文!”
文臣班列中的长史封弈轻抚白须,袖中竹简微微作响,缓声道:“昔年曹操征乌桓,郭嘉建言兵贵神速。今宇文部距龙城不过三百里,我们又有建威将军的详细地图和军事情报,宇文部指日可破。”
慕容翰缓步上前,狼裘上的冰碴在暖阁中蒸腾起白雾。他抓起沙盘边的酒樽,将马奶酒泼在宇文部与高句丽交界处:“王上可还记得十四岁冬猎?”酒液在沙盘蜿蜒成饮马河形状,“我们放火逼出黑熊,却让猎物逃进了高句丽人的陷阱———如今宇文部就是那头将死的困兽,而高句丽才是握着陷阱机关的猎手!”
燕王慕容皝似是想起了什么,但并未作声。
“宇文狗贼去年劫掠我三十七部牧场,三千匹战马至今未还!“镇军将军慕舆根猛然踏前一步,腰间金鞘弯刀当啷作响,“高句丽不过龟缩山城,待我荡平宇文部,必提其酋首头颅献于王前!“他虬髯上的银环随唾沫飞溅叮当乱颤,身后几位将领频频颔首。
慕容翰轻咳一声,“慕舆将军可记得永嘉五年,彼时高句丽、段氏、宇文氏三路联军攻我慕容部,险些亡国,幸亏我父王应对得当,分化瓦解联军,才逃过一劫。如今段部已元气大伤,宇文部也是苟延残喘,我们的心腹大患反而成了高句丽。”
慕容翰突然抖开一幅绢帛,辽东山川城垒细密如蚁———此乃他半年前遣精锐斥候“白雀”三探丸都所绘。指尖重重点向高句丽王都:“裴大人可知,其冶坊昼夜烟火不绝?去岁玄冬,彼辈已能锻七炼钢刀!”话音未落,他反手掷出斥候所寻得的钢刀,只见寒光裂空,“铿”的一声,那竟楔入蟠龙石柱三寸,震落簌簌石粉,“宇文部的骨簇可能堪此一击?”
慕容皝霍然起身,玄色冕旒剧烈摇晃。
慕容翰趁机展开第二卷地图,朱砂勾勒的进军路线宛如血蛇:“若攻宇文,我军需横渡三处大河,其中最宽的白狼水就是高丽国的边境,假如高句丽从军事要塞新城出兵,两日之内就可断我粮道。高句丽王深知唇亡齿寒的道理,我军攻打宇文,高句丽必定会乘我大军远征、或前后夹击、或乘虚深入,我族危矣。两相比较,宇文国内不稳,不过是自守之虏,不足为惧。”
“而一旦我们解决高句丽,攻取宇文部如探囊取物,然则辽东可定,接下来就可以逐鹿中原,霸业可成。”
司徒慕容评的象牙笏板点在高句丽新城要塞的朱砂标记上:“阿干此言差矣,此关由高句丽王弟高武坐镇、驻军三万,尽是精锐之师,弓弩手依山列阵———王上岂能以国运相赌?”
慕容皝霍然起身,目光转向四子慕容恪:“玄恭,你怎么看?”
慕容恪手指着沙盘娓娓道来:“北边的这条官道沿辽河平原展开,地势平坦,适合骑兵与战车快速推进。高句丽在此修筑“千里”长城及山城群新城、沈阳、辽阳等,形成密集防御体系,易守难攻,十多年前,父王曾大败高句丽主力军,可是坚城阻挡,也难以扩大战果。”
此言一出,以慕容评、慕舆根为首的群臣纷纷点头称是。
接着慕容恪却话锋一转:“但据儿臣所知,进军丸都城的道路不止一条,慕容霸曾深入高句丽腹地,最知蹊径。霸弟,且为诸公详解。”
慕容霸趋步向前,掌中握着半截靺鞨人的骨箭:“父王,半月前,儿臣率五人穿越南道猎熊,五日往返!”他从怀中掏出桦皮地图,冰裂纹上标注着三处河流:“若弃辎重,轻骑五日粮足矣!”
慕舆根冷笑:“南道,你倒是以为高句丽人不知道?道路艰险,还有大河阻隔,不要说高句丽设卡拦截,就是万一碰到天气突变,粮草一断,大军也是凶多结少。”
慕容霸解开皮袄,从内侧暗袋取出一个包着毛毡的铜匣。掀开匣盖,里面整齐排列着七根冰棱,每根棱面都刻着细密刻度。他拈出最粗的一根冰凌,用毛毡包住,献给燕王慕容皝查看:“此乃我帐下都尉高弼所刻。轻骑踏冰而过,丸都南门可一鼓而下。”
慕容评笏板击打漆案:“敢问粮草何解?没有辎重,五日口粮也难以携带,若遇风雪…”
“司徒过虑。”慕容霸自殿角出列,解下腰间皮囊倾倒,冻硬的粟米粒滚落舆图:“此乃辽东猎人特制冻糒,粟米混鹿血压实,一人日食不过三合。”他拾起一粒掷入灯焰,粟米遇火噼啪炸响,满殿焦香。
“丸都粮仓存粟十万石。”慕容霸将箭簇钉入沙盘城标:“破城后以战养战,可补粮秣之缺。高弼探得城中粮仓距西门仅三百步,臣愿立军令状,破城半日内必夺粮仓!”
国舅兰建先拊掌道:“果然是后生可畏啊。“
慕容翰缓缓起身,骨节分明的手指稳稳按在沙盘边缘,声音低沉而有力:“高句丽重兵守北道,我军当采用声东击西———以精锐四万出南道天险,偏师一万五佯攻北道。”
慕容翰朝慕容皝看了一眼,指尖抚过青铜沙盘上起伏的山川,声如铁甲相击:“王上,兵者,诡道也———此非虚言,乃浸透血火的铁律。”他忽然抓起代表高句丽的玄鸟木雕,“昔年曹孟德征乌桓,郭奉孝献计曰‘胡恃其远,必不设备‘,然大军行至易北遇暴雨阻道,若非隐士田畴指点秘径,何来白狼山斩蹋顿之功?”
“再看邓士载偷渡阴平,七百里无人之境,凿山通道遇水架桥,士卒裹毯坠崖者十之七八。然其敢以残兵攻绵竹,正因窥破蜀军‘无备‘之要害!”他指尖划过辽东舆图南道冰纹,“今高句丽重兵屯北道,恰似姜维死守剑阁,而我等当效邓艾舍辎重、弃常理,以雷霆之势击其虚腹。”
狼头匕首铿然刺入案几,慕容翰目**光:“凡大胜者,必先置己于死地。曹操轻装弃粮,邓艾绝壁悬绳,皆是以‘不备‘破‘不意‘。今南道天险,恰成高钊命门!腊月冰封时,便是鲜卑铁骑踏破丸都之日!”
燕王慕容皝抚掌而笑:“善!阿干此议,深得兵家奇正之要。”
帐中诸将闻言,皆以手抚胸,躬身应命:“谨遵王上教诲!”
朔风卷起军帐帷幕,慕容皝王剑寒光与慕容翰胸甲箭疤交相辉映。这对鲜卑枭雄的瞳孔里,映照着四百年前白狼山的烽火与八百年后阴平绝壁的狼烟———诡道兵锋穿越时空,此刻正凝聚在辽东舆图的南道冰河之上。
龙城崇政殿内,慕容皝指节敲击案几的节奏突然停滞。他凝视着慕容翰鬓角早生的华发,王剑顿地,声音响彻大殿。
“着慕容翰总领军务!”慕容皝终于挥动令旗。
慕舆根还要争辩,却见慕容翰解下佩剑横捧上前:“若不能破丸都,翰当自刎谢罪!”
慕容皝王剑劈裂案角:“传令!慕容翰总督军事,带四万军马走南道,慕容恪为副将,慕容霸为开路先锋,王寓督一万五千兵佯攻北道!”
